假如这世界是依照某种既定规则运转的大型机械,由无数精细小巧的零件组合拼接,那当下该是这样一幅画面——
某个极不起眼的渺小齿轮,恰好旋转到能同相邻的凹槽卡合的位置,然后发出细微而清脆的摩擦声,被湮没在一片接连发出相同声响的空间里。
绵延不绝。漫无边际。
那天晚上,尹寻在尹珞的房间待到了凌晨。尹珞讲了很多,他也问了很多。
这个故事本不复杂,但他追问了太多细节,尹珞又没打算有所隐瞒,导致的结果就是她从头到尾讲了个遍。
听到最后,尹寻沉默了会,一声不吭地起身走出房间,端了杯水回来递给她。
“说这么多,口渴了吧。”
尹珞接过杯子,没有马上喝,先偷瞄他的脸色:“不骂我吗?”
“我只是还没想好,该从哪里开始骂。”
“……那你再多想一会,慢慢想,不着急。”
“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?”
“因为……不想让哥哥你扯进来啊,这还用问么。”
怀中的抱枕,又被她搂得皱紧了几分。
“你是我妹妹。”尹寻突然说。
“嗯?……我知道啊。所以才……”
“你是我妹妹。”他加重语气,重复道,“你年龄没我大,智商没我高,成绩没我好,玩游戏都没赢过我。”
“……”
突然就开骂了吗?明明刚才还说没想好的啊这个骗子!
“所以,轮不到你保护我。”
她微怔。
“是谁教你妹妹要负责保护哥哥的?我保护你,是天经地义。你想保护我,然后自己去解决所有难题,是蠢得可以,是严重缺乏自知之明。”
这话实在是过分到刺耳。不光刺耳,还扎心。
扎得她眼眶瞬间热起来。
“对不起,让你担心了,哥哥。”
见她低头认错,尹寻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柔和。
“你去告诉那个希维尔,他想要的资料,我会当面给他。至于见面的时间和地点,你们商量就好。”
……
夜谈结束得实在太晚,尹珞躺下就迅速模糊了意识,一夜无梦。
卸下一桩大心事后,整个人的轻松感简直无以言表。
上午课间,她去一班找希维尔的途中,迎面碰见了熟悉的面孔。
是阳瑞。
他穿着威西鲁高中的校服,看上去比之前有精神得多了。在他身边有另外两个男生,几人似乎正在讨论方才那节课老师讲过的知识点。
看来转学手续已经办妥了啊。
阳瑞自然也看到了她,冲她笑了笑,点头。从前带有的那种小心翼翼的局促感,此时已消散得所剩无几。
她也笑笑,没有出声打扰他们,和他擦肩而过。
他终于走到了他最适合的轨道上。从今往后……就不再需要他们操心了吧。
……
“尹寻学长要见我们?”
一班门前的走廊上,倚靠在窗边的希维尔听到尹珞的话,似乎没有太意外。
“如果我没理解错,他要加入,是吗?”
“既然说要见面,大概就是了吧。”尹珞也不是很确定,“听他的语气,至少不是要找你们打一顿的。”
希维尔的笑容灿烂得很:“那请帮我转告他,荣幸之至。”
“……你很希望我哥哥加入猎杀者?”
“为什么不?学长的头脑和知识,能帮上很大的忙。”
“等等。”尹珞突然后知后觉地感到哪里不对,“你该不会……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结果了吧?”
看自家哥哥有用,所以故意让她去拜托哥哥,等他从自己口中逼问出实话,十有八九会提出参一脚——希维尔会这么腹黑的吗?
“怎么可能。”
尹珞在心底松了口气。
“不过,这的确是我最想看到的结果。”
“……你……”
果然是打了这种算盘的啊!
他像是全然没有察觉到尹珞怨念的眼神,笑盈盈地转了话题:“时间的话,周五放学以后行吗?”
“周五啊……”尹珞想了想,“应该可以,周五哥哥没有社团活动,会和咱们一起放学。”
“那,去你家怎么样?”希维尔抬了眼看她,“你家人在吗?”
“……哈?我家?”尹珞瞪圆了眼,“为什么?……啊,你是怕被发现?”
“嗯,去事务所不太安全,尹寻学长参与的事情,能藏还是藏起来的好。就算那些人发现我们去了你家,应该也只会以为是去找你,而不是学长。”
他想得还真是周全。——如果这种算计不用在她身上,她会更开心些。
“我爸妈不会介意我带朋友回家的,应该还会留你们吃晚饭。”
“那我们就不客气了。”希维尔微笑,“我去通知迦冥,你去通知樱奈,到时校门口见。”
……总觉得,她本人的意见好像完全被无视了一样……
……
同一时刻,万里之外的本国首都——帝奥凡汀城的中心,那座宏伟华丽的圣约纳宫里,却已经乱成一锅粥。
圣约纳宫是普罗狄斯共和国的最高政府办公地点,就算往前追溯百年,这里也是普罗狄斯王国曾经王室成员居住的场所。世纪更迭,朝代轮转,始终没能磨灭这圣约纳宫的高贵地位。
也许正因这般深入人心,在王朝被推翻,整个王室被起义的人民血洗之后,圣约纳宫居然奇迹般地保留得还算完好。历史的鲜血冲刷得它更加夺目,更加摄人心魄,在高楼林立的帝奥凡汀城内,依然掩盖不住它的辉煌和美丽。
但坐在这宫里的人,此时脸色却难看得像是被丢进了臭气熏天的猪圈一般。
赤潮军事基地遭到入侵。
这一消息昨夜传来后,川彦成就在这办公室里整整忙碌了一夜,直到现在还没有歇息的空间。
身为国家总理,赤潮军事基地的重要性他自然清楚得很。政府配给那里的都是一流的军事武器,一流的看守士兵,然而仅一夜工夫,入侵者已经抵达倒数第四道防线,并且还在以惊人的效率向内推进。
一旦到达最核心……那可是攸关整个国家和政府的机密。
他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下令调动了附近几个军事基地的战力,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守住赤湖。然而效果并不明显,入侵者的脚步虽然被拖慢不少,但依旧在一层一层地突破关卡。
入侵者拥有可怕的神秘力量,这一点军方早已无数次在汇报中强调。他们恪守着职业道德,和无法想象的非人类作战着,全凭借内心深处的军人精神在支撑。
而川彦成心底如明镜似的,来的是什么人,他想得到。
在做了一切能做的安排之后,他终于得空做了个深呼吸,闭目养神了会,掐灭手中的香烟,再次抓起桌上的电话。
这个电话,是打给总统的。
“霍特先生,是我。赤湖那边……是,我都安排好了,虽然很艰难,但尽力了。无法保证万无一失,毕竟对方恐怕……您也这么觉得?……是的,很明显,是艾格奥利家族的人。”
……
赤湖军事基地当下的境况,只会比圣约纳宫内更糟糕。
此时坐镇的指挥官听着前线接连传来的汇报,眉间的川字愈发加深,有细密的汗珠在额头上盖了一层。
倒数第四道防线被破。
无论是手枪还是突击步枪,都无法接近入侵者分毫。
所有的子弹,都在那人前方十几米的空气中硬生生地卡住,然后落地。所以他派出了四名狙击手,所持的都是大口径狙击步枪,然而通讯设备中才刚听到一名士兵惊喜地喊道“穿透空气墙了”,还没等他追问杀伤效果,就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,紧接着是一声枪响。任凭他如何继续呼叫,都只剩下诡异的安静。
“第四防的监控影像呢?”他回身大吼。
“报告中校,没……没看清。”
“没看清?!什么情况?”他冲上去,死死盯着监控屏幕。
第四防区域内的监控画面毫发无损,他能够清楚地看到,空无一人。
“我就看见入侵者走进来,然后就……突然消失了……”
“不是看这,调出狙击兵所在方位的监控!”
屏幕上的画面急速跳转。
四名士兵分散隐蔽在了不同的位置,有三个已经静静地倒在了血泊中。不,是四个,只不过这第四个血人身旁——还有一人。
这黑衣人身上也干净不到哪里去,帽子上,手上,衣服上,全都沾满了血迹。只是从监控上看不太出这血是他的,还是别人的。
监视器的角度偏高,加上他始终很注意低着头,无法看清这入侵者的面貌。唯一有些辨识度的,只有脑后那缕金灿灿的长发,虽然此时已被点点暗红污了色泽。
他注意到画面中,宽帽檐下那人的嘴唇在动,看上去是说了什么。
“调出这里的拾音,回放。音量调到最大。”
伴随着呲啦呲啦的微弱杂音,屏幕画面回到狙击手还活着的时刻。
就见他凝重专注的神情突然不知为何扭曲起来,嘴巴张大,好像看到了令人惊恐的东西——下一秒,画面中闪过黑影,那绝不是人类能做到的移动速度——黑影落地站定的瞬间,一把同样漆黑的手枪就指上了狙击兵的脑袋。
砰,干净利落的一枪毙命。
他抬手抹了把脸,似乎在清理沾到的从那颗被打烂的脑袋里飞溅出来的液体。然后,嘴唇动了。那声线听起来很是年轻,语气却又仿佛是个历经百般世事的中年人,对什么都抱着无所谓的散漫心态应付似的——
“这才像话,死得痛快点多好。刚才躲房顶上那个可比你惨多了。要知道,我恐高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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